记忆是生命中仅存的一些片段,虽然这些只能被称之为点滴,但却往往会被铭刻。隐约记得第一次看到黄老先生的画,好像大约我还在上中学,懵懂中觉得这画特别的过瘾。那是一幅赤膀的壮汉,手持一柄长剑,边上变形夸张、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大字“十年磨一剑、谁有不平事”,但对此画要表达什么却一点不懂。现今想来可能也许这幅打动我的是画中那种气质,正好符合年轻的我内心中那“侠义情结”了,从而对画者产生了由衷敬意。一直到我真正走上艺术之路几十年之后,才有这样得以见画者的机缘。
记得那时已是在黄老的病榻前了。去之前我们心怀忐忑,听人说老人家是个“怪脾气”,故心中亦隐隐有些坠坠不安。见之后却是个羸弱的老者,形象也并不显高大但沉静威严。可随着与黄老聊到画来,老人立刻精神矍铄起来,才显得平易近人,往往又言之滔滔不绝。本来医嘱不宜长谈,未想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小时,更有甚者当着我这后生面直接脱换裤子,让我倍感惊讶,可见老人不落俗套之率意性情。随之以后更增加我想了解老人的兴趣,总是想法去接近老人,想聆听他与他那个时代的往事及教诲。记得还有一次与友人去黄老家,他兴致很高地让我们看其手书的一幅郁达夫的对联:“曾因醉酒鞭名马、生怕情多累美人”,黄老特别详细的为我们解读题跋上“走马章台”的含义,其潇洒言溢于意表。每每谈到兴致处爽朗开怀大笑,转尔又每及世间各种丑恶之事及世俗之趋炎附势之人,又开口便骂,骂得够狠,骂则更显痛快淋漓。每当他开骂时,总让我联想到他家墙上那幅他画鲁迅肖像中的双目,正所应了鲁迅那“横眉冷对千夫指、俯首甘为孺子牛”的句子。也难怪刘海粟老人为其题书曰“大丈夫不从流俗”,这也让我明白其中外人所言怪的缘故,可见老人真是“脾气怪也”!
郁达夫对联
鲁迅肖像
黄老之怪其二体现在他的书法之上,真可谓之“怪书”也!非真、非草、非隶、非篆,往往让人摸不着头脑,无处找寻,细品之下亦真、亦草、亦隶、亦篆。急骤时“有从心所欲而不愈距之自由;落墨铿锵若勇狮搏象却又不失法度”;舒缓时又有如“翩若惊鸿、宛若游龙”之曼妙。若不是真知“书道”者,亦不知其怪书之怪哉,常者则很难悟得其中“三昧”。
黄老之怪其三更在于他的“怪画”。观之画好似个“浑天仪”,什么线、型、色、笔、墨;什么山川、花卉、人物;什么中、西;什么诗、文、短评全都绞成一团,什么都会有,让人看不懂,一头雾水。让人觉得画非画,法非法,有法亦无法,无法亦无天;观之画又似个“弼马温”,其胆大的捅破了天,不管它三七二十一,亦无规无矩皆不受限,皆来去自由、恣意驰骋,而知者则言此真画也。正如庄子中宋元君看画者“解衣磅礴”,唉痛快哉!直指胸臆!董其昌所言“凡大家神品,必皱法有奇”;大涤子亦所言之“一画”法,化万物、万法与我为“一”。亦为我行之我道,我道亦为“我法”也,乃凝其神之“真精神”也!
记得有一次黄老其子黄河兄与我讲:七十年代黄老父子画展在上海举办,看展人褒贬不一,多数人则难以看懂。其中朱屺瞻老先生解释说:“这是文人画,要看懂这些画是需要读很多书的”。是的,自五四之后受外来文化的冲击,能懂得“文人画”精神的人越来越少了,“今人下笔难写真”,今人绘画往往“有法无道”。今天当把艺术之道的“精神”定义为:思想观念表达、表现形式、手段、内容等等确定的概念分别之时,艺术还会有精神存在吗?
这里讲到“文人画”,不得不赘述一下“文人”。古之“文人”皆是以学问与人品为自我标榜的群体,这是超越世俗名利之上的精神贵族。“文人”是不以阶层、职业等等加以区分的,即便是皇帝、士大夫、大德、真人、平民亦不免有著名的“文人”。“文人”是难以被定义的,“文人”是中华文化独有的人文现象,“文人”亦可以称之为最大的非遗。
黄老之画的难懂在于其有着强烈形而上的唯精神性。古之文人多狂狷,无论是张癫素狂,还是杨疯子、倪迂、青藤、八大等,这些人哪个不是以此来寻求艺术形而上精神性?而这一点在今天的画家身上几乎难见到的。大多数要么唯物(现实客观对象),要么唯西(外来文化),难有唯心唯我性,因为在大众化、世俗化的今天,人们对传统经典所蕴藏的精神内涵认识水平下降了,以至于难以理解这类作品。
若想看懂黄老这类文人画,对今天文人所处的时代也须有所认识。曾经的中国人对时代的认识一直沿用多是“古今”,自五四开始用的是“新、旧”说,只要“新、旧”就存在着立场和价值判别。就这一点是需要值得去反思一下新文人、旧文人的问题。今天所谈“新文人画”,显然亦有区别于“旧文人画”的。似乎好像新的就是进步的,旧的就是落后的,这点总让人费解和不懂。如果真有佛祖所言未法时代,或德里达所言的“后现代”,我到很乐意见到一个“后文人时代”。不妨把五四之后文艺纳入到一个“后文人时代”中,文化固有纯粹架构已经解体了,文明相对纯粹性也被混搭了,涌现出一大批有别传统文人画的艺术家,但这并不代表今人在精神上超越了古人,个人难免不能超越这个时代,亦只是时代的表情。
黄老的画亦是其中的代表之一,融合了一些西方外来文化影响和遵从现实化的表达方式,并从中超越,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艺术风格和语言。同时这也是反映这个时代文化艺术的流变和多样性,无论在思想上、艺术上都极大的丰富了艺术的内涵。二十世纪的文化与艺术也存在着很大的困惑。在受外来文化撞击之后,文化有走向民族虚无主义的趋势,特别是对外来文化艺术教条化和各种观念“刻舟求剑”式的解读,加之现代高速发展创新科技对人文的挤压,以及科学理性思维对传统人文思维方式的替代。对如何在此时保持传统人文精神核心价值,以及如何面对所承受到的严峻挑战,如何看清东方文明蕴含着独特的传统人文精神,如何继承黄老等这一代孜孜以求的探寻成果,想必能为后来者开启和启迪未来指明方向,再铸就和重新焕发出中华文明的生机与辉煌。
谨以此文向黄老这一代艺术拓荒者致敬!
石墟
2018年2月于破笔斋
石墟简介:
学人画者:张为民,字石墟,号月影居士,生于安徽合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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